1515104-15刘倚
丹,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,有九年之交,而现在,我已经十九岁了。
她很瘦小,皮肤黄黄的,显得有些营养不良,拳头大小的脸面上还能够凸显出骨骼来,眼睛大得有一些吓人,这一点都不夸张。
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,她爸每天在外面赌钱把家给赌穷了,欠了一屁股债就抛下妻子和两个女儿,(那时最小的女儿还只刚刚会说话)出去流浪了,从此杳无音讯。母亲在外面打工仅能养活自己,一年到头大致过年回家能见上一回。她当时是由她奶奶抚养,那是个每天都得数着鸡蛋换钱过日子的老人。
可那时候,许多人说我们长得很相像,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,这令我很不高兴。
她嘴里常常爱含着娃哈哈瓶子上的标签碎片,而且还要放在舌头下边,讲起话来忽隐忽现的,现在想来挺恶心的。当时我们班上同学就总爱拿这个嘲笑她,但奇怪的是,她这个癖好就一直没有改过。
没关系,我们都爱玩泥巴、欺负低一级的同学、偷别人家的果子,所以我们是好朋友、铁哥们儿。
经历了小学六年的风吹雨打,最后一次考试,我对她郑重地宣布:放学后,你跟我走一趟。
我一下课就和她手牵手来到田埂上,找了好久,终于找到了一块高堤的田。站在田堤前面,我对她说:“我们来发个誓吧,拜姐妹好不好?”她用充满了喜爱和崇拜的眼神望着我。从此以后,她就直接用姐称呼我了。
而且,我们都向家人说了,她们笑笑竟也默许了。
初中,我进了市里,她在附近的镇上读,她母亲也就在那个地方打工,这样每逢周末丹就能陪着她妈妈,我也在每次放半月假时会赶去同她聚一聚。即使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每次都见面,但情感仍是很好,每次见面只怪时间走得太快。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圈子里,但都愿意听对方讲述各自校园里的那些事。到现在我也会忍不住去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。
如果时间肯原谅我,我愿意再听她讲她的故事,即便苦涩,即便鸡毛蒜皮,我也再不会去指责,去“高谈阔论”。
直到有一天,她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跟我说有一个叔叔闯进了她们(她的母亲和妹妹)的生活,她说那个叔叔对她们很好,总是给她们买好吃的、好玩的,她同妹妹都和他相处地很好。我当时还嘲笑她说:“你可别被骗了哟!”
其实,在我心里,真心希望那个叔叔就像她说的那么好。能走进她们的生活,照顾她的母亲,关心她和她妹妹,给失去父亲的她们姐妹俩带来些许的补偿。
然而事实就如许多电视剧里发展的那样,那位叔叔戴着伪善的面孔成功的闯入了她们的生活,然后暴露出他的本性——暴力、自私、冷漠。
没过多久,她母亲和那个叔叔结婚了。之后,她的母亲就更换了打工地点,搬到了那位叔叔家的附近。
我和她的见面机会明显减少,只好偶尔几次约出去见个面,或是逢年过节回我们老家这边来才能得以一见。
她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好,她在日记里向我哭诉。
她的那个叔叔原来也是二婚,当时还带着两个女儿,而且她们已经在读大学了,他尤其偏坦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。对丹来说,这已经够不幸了,更过分的是她叔叔不准她进自己亲生女儿的房间,不准碰她们的东西。
那时,她还是贪玩与好奇的天性,总是在外边玩到很晚才回家,总是忍不住去摸摸这碰碰那的,于是便是数不清的挨打与责骂。
有一回,她的两位姐姐丢了东西,她叔叔马上严厉逼问她要她交出来,她没有拿,最后挨了一顿打。过了几个月,她的姐姐说东西找到了,但没有给她半句道歉的话。
其实那还不是她所痛心的,令她最心痛的是她的母亲由开始的劝阻到最后的无力,只得坐在旁边默默地抹眼泪。这是一户八口的人家,她的叔叔和他父母住在一块。而丹的母亲带着她和她的妹妹也一起挤在了这一个屋檐下,她的母亲对她说:“我对不起你呀!”
她在日记里跟我说,每次她叔叔打她无论多重她只是骂,从来不服软,也不掉眼泪,但只要一想起这句话,她就会止不住地落泪。
从此,失眠成为常事。还该是调皮欢乐的时光,但痛苦已将她错误地催得成熟与孤独。
她的成绩一落千丈,从没再起,而这也就成为她挨打的另一大原因。她的母亲则在期待中走向放弃。
她的日记一本一本地写过来,我一直留着,现在翻开仍是字字如锥,读来令人心痛落泪。
可我当时回的是什么?是告诉她我如何我自己如何从班上的后二十名到了班上的前二十,她也该这样找回母亲对她的期望;指责她不该如此心胸狭隘同班上同学计较与争吵;指责她不理解母亲的难处,还每天捣乱;指责她……是的,我没丝毫的同情与安慰。反而站在一个相反的立场,去给以指责与“教导” ,没有感同身受的理解,反而充满“理智”地来明辨是非和评说论道。
当时我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人了。我无法不这样地感慨,对此我抱悔到现在,或许还要到以后。当时我不明白,而至今日,世事教我明白。
她在回信中写道:姐,你不理解我,真的不理解。我仍是固执地作一番居高临下的指手画脚。
我深刻地记得她写的一句话——姐,如今我想死去。彻底地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。再活下去,我会杀了他的。可是我死了,我妈怎么办?
这已是一年后的对话,句句充满了绝望。透过字眼,我能够感受到她的仇恨、她的悲伤。她母亲因为她的成绩而将她放弃。她将这个原因也归咎于她叔叔的存在,对他的恨,也就一发不可收拾。
之后,她的叔叔不敢再打她了,她会拿刀相威胁,活着对于她来说,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得了。她对我说:“我反正也不想活了。”
后来我们见了几次面,她仍是那般瘦,但长高了许多,瘦得令人心疼。她总是哭着与我谈论生与死的话题。我开始厌倦了,无力也无奈。
可那时,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,给她一句安慰的话。给她带来一次欢乐。不是没有来得及,是我真的太冷漠太残忍,我不懂得什么是同情与理解。
于是,上天对我的责罚便是—直到有一天我都明白了,懂了,一切也都来不及了。
初三了,她仍在不停地给我写,告诉我,她不想读书了,但她的母亲不准。她开始整夜整夜的不回家,对抗那个家,也对抗着那个爱着她的母亲。
我无暇回复也无暇关心,我和许多初三同胞一样奋斗在了初升高的初三战场上。半月假已瘦成了月假。渐渐地,联系少了,也就不再联系了。
我记得最后一次打她家的电话,是在她生日的那天,她妈妈接着。我说了声“生日快乐”,那时才知道她早辍学外出打工去了。挂断电话时,我将刚问到的她的地址又忘了。
我按下重播,“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!xx市xx区”嘟嘟嘟……我当时竟也心平气和地说了声对不起,然后放下话筒。
忙碌的初三完毕,回到家便四处打听她家的情况。我母亲告诉我,一个月前,她奶奶去世了,还是几天之后邻居去敲门时才知道的。
最后有几个好心的邻居组织了村里的一帮人,草草地埋了。我母亲去的时候还帮忙往镇里买菜去了,当时通知她的子女,三个儿子,回来了一个,没出多少钱,道场也就办不起来。只是最后请帮忙的人吃了一餐,也算完事了。“丹回来了吗?”
“嗯,她呀!穿着丧服,哭得昏天黑地的,扶都扶不起。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,“三个儿子还比不上一个孙女呦!”母亲转身走进了厨房。
我心中一惊,赶紧打她的电话。“您好,您拨打的电话已暂停服务。”
我知道,我又欠了一个拥抱。不知为什么,我没再打电话去问她的母亲有关她的情况。
之后,进入高中,每天没心没肺地疯玩。渐渐地,生活圈里的朋友也被不断的更新与替换。我只是从空间里看到她的零碎的消息,她在一个化妆店里打工,每天很累,但和那里的成员相处地很愉快。
我习惯了一个手指滑了过去,不是我不想停留,而是我不敢。我不敢再来回忆那段时光,那是我错失的,以及我愧疚的。
一年后,正月里。我的母亲冲着我爸爸说一句:“从此你就再也不用回这个家了!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家!”“走就走!”父亲就随性地摆摆手,跨出了家门。我就看着他走了出去,从此,也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了。
而我家亲戚热情地朝我走过来,问我:“你看要不要你爸爸回家呀!”“你是更爱你妈妈还是更爱你爸爸呢!”“你觉得你爸爸对你妈妈好吗?”所有的嘴脸都送了过来,挤得我喘不过气来,我惊恐地望着,仿佛不认识她们。“不,不要问我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从开始的嗫嚅终于到最后的冷漠。“吵吧,干脆离了吧!对我又没有什么影响。”
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过个一个像样的年了。这时,我突然想起丹的一句话——不要和我谈喜庆、节日,我从来就没有过过生日和年。
一刹那,蹲下来,靠着书桌掩面哭泣,心痛、自责、遗憾…百感交集。
我马上拿出手机在空间给她留言我说对不起,我说现在我真的明白了,能不能原谅我。
过了一会儿,她就回复:哪有对不起我,说什么原谅。
是的,谁会说没有在需要的时候给一个安慰是一个罪过,那又谈什么原谅?
她淡忘了,可那又是真的忘了吗?我们在逢年过节已经不会再问候,不会再打电话联系。很多事,时间是不能抹平的,错过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罪过。
即便我们都选择了原谅,或者接受原谅,我们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,不是吗?因为,时间来不及原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