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霜带我上山的时候,是春初。
自那之后,我便再没见过冬天之外的季节。 纯阳只有雪,茫茫无际的雪。
其实我并不知我上山时,山下是什么季节,那时我才刚出生没多久,便被遗弃了。重霜在路边捡到我的时候,我没有在哭,旁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,他本是下山游历,见此于心不忍,便抱我起来,提前结束,回了纯阳。这些,都是他跟我说的。
重霜是掌教的小师弟,也是唯一一个未曾收徒的长老,直到下山捡到了我,他便收我为徒,并给我起了一个名字“云尘” 自我懂事以后,重霜便教我练剑。
他性子清冷,却对我很好,手把手的教我,所幸我于剑道是有些天赋的,加以每天夜里偷偷练习,倒也不算辜负重霜的教导。
自此春秋十二载,与重霜相伴于清尘殿内。
一日他问我,可想寻回父母,我愣了愣,却是摇了摇头,“将我抛弃的时候,我便无父母了。” 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,眼睛直视着重霜,他坐在我的对面,一袭白衣的道袍,仿若世间尘埃都不能近他的身。
他张开嘴,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最后最只是摇了摇头。
那一日,十二年来头一回,他去了论剑台,我跟随而去,只见在漫天大雪中,他一招一式的挥剑,每一剑都那么用力,仿佛是想要斩断什么。
我只是在一旁看着,没有任何动作,只是静静的看着重霜。
他舞了一天的剑,我便就在台旁看了一天。 最后重霜停下了,收起剑,下了台。
他走到我面前,轻轻的叹了口气,伸出手来帮我拂去了发间的雪。落在我发间的那只手掌,似乎不仅仅想要拂去头顶的雪花,也想拂去我心上的厚重积雪。重霜的手很暖,是会想让人眷恋的温暖。
这时天色已渐暗,他转过身,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。发丝间的点点雪花,似是星辰一样。
“走吧。”他轻声说。
“是。”我亦轻声回答,正如这十二年里,重霜每次提问或者要求,我一直是这么回答。
我十七岁时,按纯阳的规矩,修行有成的弟子了,便可以选择下山游历。
我没有下山。 因为担心重霜一个人太孤单。他门下只有我一个弟子,平日也不跟同辈师兄弟来往。很多次,我看到他在深夜里,斜倚在窗边,头发散开,目光飘散不定。有雪落在他的发间与眼眉。
我性子清冷,虽心中疑惑,但也未曾多嘴问过别的弟子,只是经常会听到别的弟子谈论,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事。
重霜年轻时意气风发,为当时纯阳年轻一代的第一人,是当时唯一不二的掌教人选。可他下山游历时,竟与魔教的圣女相识相知,上代掌教得知后,勃然大怒,亲自下山将那圣女斩杀,强行带了重霜回山。
重霜自那之后,性情大变,终日将自己关在清尘殿内。 上代掌教哀其不幸怒其不争,却又无力改变,最终只得将掌教传给了大弟子。
据传,上代掌教临终前,曾把重霜叫过去,嘱托了一些话。
掌教死后两年,重霜再次下山游历,正是那时,捡到了我。
其实,我也不知道,听到这些的时候,我心中,是如何一种感情。我愈发看不懂重霜,也愈发看不懂自己了。
我十九岁时,因剑术精进,成了纯阳的大师姐。
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重霜的时候,他难得的笑了,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我的头。
我盯着他的眼睛,却无法从那深邃的瞳孔里看出些什么。
他让我等等,转身去内阁抱了一个剑盒出来。 他将剑盒打开,从中取了一把剑,那把剑,就和他的佩剑“重霜”一模一样,除却剑鞘末端的那个缺口,这把剑,是没有的。将它取出后,重霜把它拿在手里,轻轻的抚摸了一会儿,似是在缅怀什么。
而后,他递给我,“此剑名为‘云尘’,你的名字,由此而来。从此以后,它就是你的佩剑了。”
云尘,是那个魔教女子么,我心中虽有疑问,可却也不能去问重霜。
我只是答道“是。”
然后从重霜手里接下了这柄剑。 这之后没多久,有消息传来,魔教作乱,欲在中原搅起腥风血雨。
纯阳自古便是正道领袖,自然要去围剿魔教。
消息传到纯阳的这一天,我看见重霜波澜不惊的瞳孔中,泛起阵阵波动,他的手掌,在佩剑上摸了摸。我知道,他要去。
重霜离开的那天,周围尽是年轻的弟子,只有他一个长老前去。 一堆蓝白衣袍中,他的纯白衣袍明亮又出众。我没有跟去,因为这是他的嘱托。
他临去前对我说“勤加练剑,莫要被别的弟子比了下去。”
“是。”正如这十九年来,我依旧这样回答。他亦如同过去一样,轻轻的抚了抚我的头。掌心,亦如过往一样温暖。
他离开已有三月有余。 一个人的清尘殿,终归是冷清又寂寞的,在我来之前,原来重霜一直是这样度过的么。
我不担心他会被杀死,他剑法高明,很强大。
我每日将清尘殿打扫的干干净净,等着重霜归来。
又是两月过去,纯阳的队伍归来了,带来了平乱成功的消息,也带来了,重霜的死讯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只觉得头脑发昏,几欲站立不稳。为什么,年轻弟子最多也只是受了伤,重霜那么厉害,他怎么会死呢?
归来的弟子声音沉痛的说,重霜根本就是抱着死志去的,魔教来犯时,他执剑便冲了进去,他很厉害,剑法通灵,一人一剑便杀得魔教教众胆寒。可,他终归是一人深入敌阵,逐渐力竭,他似是疯了一般,在人群中用力挥剑,最终力竭,被乱刀砍死。 其余人虽紧随其后跟去救援。可最终,连尸体都未找到,只找到了他的佩剑。
我听着,却感觉似有刀在我心上一下一下的绞着。一下一下,似乎要把我全身的力气,都抽干。
这十九年的相伴,竟是如此不真实,如一场梦一般,在这清尘殿内,在这张条案前,那道身穿白袍的身影,眼中似有着繁星的身影,曾伸出手来,轻轻抚我的头。
突然间,我觉得自己很累,只想靠在条案上睡一觉。可能睡醒后,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而已。
我闭上了双眼,两手紧握着重霜的佩剑。
第二年春初,我下了山,按记忆中重霜曾跟我说过的位置一路寻找,竟真被我找到了当年我被遗弃的那棵柳树下,只见柳树下有座石碑,上面写着“爱妻云尘之墓”只是孤零零的一块石碑,没有坟墓。
见此,我心中苦涩,可却感到一丝慰藉,我在这座碑后挖了一个坑,将两柄剑放进去,放到“重霜”这柄剑的时候,我心中忽然恍惚。
这柄剑,曾属于一个人,从他第一次教我执剑开始,我便一直在效仿他,结果,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。
我最终回过神来,将两柄剑摆放好,重新将土埋上。 而后在石碑那行字旁,刻下“重霜与妻今日合葬于此。”
我在这块碑前跪了许久,最后,我仿佛听见重霜说“快回去吧,外面凉。”
而我立即回答道“是。” 正如过往十九年来,我一直是这样回答的。
1515104-26何丹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