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复科:土家族,湖南古丈县人,毕业于益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,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硕士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二十期学员,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学员,作品见于《芙蓉》、《文学界》、《湖南文学》、《文学风》等。现居古丈。
一、
乡场:我居住过的乡镇不止一处,短则一年多则三五载,朝游夕栖,不免情类故乡。那些乡镇都成了我熟悉难忘的地方,彼时年少,而待时过境迁再回首,犹若倦鸟常怀念旧林。某日拙荆从小城的鱼市上回来就感叹正是稻田鱼上市的时候,满水产市场区都没见到正宗的货。这让我想起了那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乡下圩场,想起那些座落在深山深处高山台地上的人家和那月逢四、九日必开的圩场盛况。
G镇坐落在一条大山岭的一侧,高山台地视野开阔,晨起能观红日从茫茫雾海中升起,浓雾中的太阳苍苍凉凉如同漂浮在蛋清中的一枚蛋黄。山野间留下许多旧时战争的碉楼、弹坑和险要隘口处废弃了的汛营卡哨。这些遗迹在夜晚的星月下更具魅力,明明灭灭,亦真亦幻。圩场开在这样的地方很有影视场面的感觉,令人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。
秋季是乡下圩场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。这样的日子里山货特别的丰盛。月逢四、九的日子里,山民挑担,背背篓,行走山路汇集小镇狭长街巷里或稍稍开阔处交易。其间也有外来收购五月蓓、晒干了的反蕨、蜡、蜂蛹、兽皮、蛇和草药的赶边边场的小贩;有摆地摊卖廉价衣裤的为招揽生意用带蓄电池的扩音器拼命吆喝;有穿梭在沅陵、泸溪、古丈乡间的货郎,挑着担,持一把响器,迈着不慢不紧的脚步,间或一声长长短短的吆喝,这当时都已是落伍的一份商业行当了,这在深山处仍旧延续着,很有古风遗韵。傍晚散场时,赶场的山民迈着不见慌忙的脚步,踏一缕残阳,顺一溜山道慢慢消失,而那即兴创作的山地歌谣不时会在山野天地间弥散,依稀渺茫,似有若无。山野间的暮霭就从山沟谷地间升腾,最后千丝万缕的暮霭严丝合缝成一网铺天罩地的夜幕。星月适时地爬上天空,深山的台地喧闹的一天在星月普照下归于寂静。这时候,喧闹远去,空寂中仿佛有晚归的脚步撕裂山路上某一处星空下的寂静,偶尔晃动的响器或即兴的歌声会平空摇曳出一番山野的生气。
我是乡场上的常客,逢场必在圩场上溜达。常买一些土鸡或土鸡蛋或新鲜稻米,再把它们送给城里的亲友,礼虽轻却能收获亲友们成倍的赞誉。此外,就是帮助学校食堂的老向采买蔬菜,季节不同,品种各异,青椒、大蒜、西红柿、红萝卜、胡萝卜、大白菜大框大框地采购,而蔬菜淡季多是经久不腐的土豆、南瓜、毛冬瓜等可供长时间储备。“山中无甲子,岁寒不知年”,何况我对时间和环境天生迟钝,所以我对季节的变化几乎来源于圩场瓜果蔬菜品种的变化更替。
我们学校有一个不成规矩的习惯,每逢有老师调入或调出都要在食堂里接风或送行,又多在秋季期末,小校园里空荡荡的,人心也会空闹起来。会餐的主菜多是这一季节的大宗稻田鱼。鱼是新鲜的,产于当地。台地上不见溪流却多有泉眼,泉眼下筑有水库山塘。山民引水库山塘之水浇灌的满山梯田,经旱不惧,鲜有旱灾之虞。山地稻田既能产出质地上乘的稻米又能额外收获一份稻田鱼。鱼食稻花,自生异质,肉鲜味美,故而记忆犹新。工友老向是部队上的退役火头军也真有无米不难为炊的本事,在作料只有生姜和山胡椒的情况下,却依然能把一道大菜弄的风生水起,香溢满座。于是迎新送旧的情绪在酒香和鱼味中弥漫,或感伤、或欣喜,所有的悲欢离合一如犹如山里人家的日月,在空闹闹的小校园里抒发开来。这种场面年复一年的大同小异,而那幸运逃出乡下工作环境,就要进城的同事幸福就像花儿开放,更像一缸开始发酵了的美酒麯饵,是一切别情离绪的诱因。直到我的孩子出世,孩子的稚嫩不时提醒我的沧桑与蹉跎。我对时间和环境迟钝的天性有了改观,开始参加各类的招考,参加赛课竞岗,于是在年复一年都有的送别中,终于有一年我也成了酝酿这种别情的麯饵,有了一餐专为我等几人能够进城而办的送别鱼宴。从此远离那方山水,也日渐远离了属于乡村的圩场。
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,有时想来就觉得年轻就是好,人在那儿都乐着,论条件很艰苦却总是把日子有滋有味的过下去。这经历让我记住了那些日子,记住了那地方,也记住了那道菜肴。而那乡下的圩场确实带给了我许多实惠远远不止如此。乡场上两面的店铺不是张家就是李家的,人熟了就不拘礼节,我们那时工资常拖欠,赊欠烟酒是常事,工资来了结李家的帐又还欠着张家的,两家店面或临街相对或相邻恰恰又赶上了,赊账者也不见尴尬,冲着对方笑笑,招呼一声“张老板”“李老板”的,你的那个下次哦下次一定哦。对方必是满脸的笑意说到:“不急!不急!你倒急了似的,卵事!卵事没得!”这些对话我是熟悉而亲切的,包括场面人物表情都难忘。时间的磨洗下记忆里如今也成当年乡下圩场的满是情味的民风。
不久一位还在G镇工作的老友说,G镇的集市在不断规范,街道拓宽了,街道两面已修建了好几幢崭新的楼房,一楼一律从事着各种商业的经营。有的还挂了联通、移动等这样那样的专营店招牌。村民们有的还是背着背篓、挑着竹筐,却没有人再走上那弯弯的山路,无一例外地挤上了或大或小的农用车、面的车。生活在日益美好,圩场也在不断变迁,我想在时间长河的淘洗之下,我那深山深处的圩场又将会是怎样的容颜?抑或,依然,让那些一如当年的我辈那样的寄客怦然心动吧?
愿那歌声,月光,鱼香,情味,永不见老。
二、
淘金:去淘金,完全是机缘巧合。
如果不是工作需要,我估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和这个地方发生情感上的链接。从大寨到黑岩包,从黑岩包到生岩界,从生岩界到小离溪,小离溪到茶树坪,从茶树坪重返黑岩包,再到大寨。如此一次大循环的徒步走访需要半天的时间。四个小组合计六百多人口,百十户人家,稀稀落落散布掩映在周围的群山密林中。
地方山高林茂,溪涧纵横,毒虫衍生,尤其蜈蚣个儿特别壮,如拇指粗,似竹筷长。本地土鸡体格精干,擅长格斗,刚猛,且啼声嘹亮,栖于林中,常至田野间觅食植物种子、嫩芽、谷物等,兼吃虫类及其他小形动物。还有就是五步蛇特别多。早年地方医疗欠缺,人被这种毒蛇咬伤不啻一场凶险的厄运。我认识的村民中至少有三位,被这种毒蛇伤过,留下了残疾。我的一个联系户,李姓,年青时,性情刚烈,急躁,不幸被毒蛇咬伤。他一时万念俱灭,索性壮士断腕,硬生生地将被毒蛇所伤的臂砧在石头上,举刀猛剁,断臂落地,残肢断裂处血流狂飙,吱然作响。人虽然残疾了却保全了一条性命。这是一位干练又不乏韧性的男人,重友情,好酒,大方,只是不擅长营生。他一生不曾婚娶。他有一位胞兄很早去世,遗留一子。时年李也不过他二十多岁的光景。孀嫂在胞兄去世之后即改嫁他乡。这个残疾的叔叔便无怨无悔地承担起抚养侄儿的义务。叔侄两都是命运多舛之人。他视侄儿如己出,悉心哺育,关爱有加。侄儿也同样侍之如父。岁月催人老,当年壮士断腕的汉子,如今已是两鬓染霜。其侄已经长大,几年前已经成家立业。2019年冬至的前一天,得知他身体不好,我专程去看望他,顺便送了他一床棉被,二百元钱。棉被他收下了,钱他死活不要。我强行把钱塞进他上衣的口袋时,他眼圈微红。他送我出村口的那会儿,山里起风,我回过头见到了他那一支空荡荡的左袖,在风中无规则的摇摆,时而上下旋转,复而左右,像一面丧失意义的旗。他和我交往平淡如水,时间一晃已经三年。他待我始终如一,坦然,真诚,如兄,如弟。
小离溪峡谷和生岩界岭植被丰茂,野殷桃,五月蓓子匝地绕庐而生。这些植物花期长久,地方阳光饱满,野生植物的花粉自然而厚实,形成了充沛蜜源生态系统。本地土生的一种泡木,学名五月蓓子,据说它们的花粉是蜜源中的极品。这里几乎家家户户养蜂,蜂箱置于花繁叶茂阴凉处,也是一番奇异的风景。行人举目所见蜂箱罗列处,附近必有人家,有人家处多有蜂蜜出售。
生岩界出木匠,箍桶匠。有一位黄姓的箍桶匠,六十多岁,为人沉稳,话少,好静。箍桶匠一经干活,操弄起木匠家什,响动特别地大,敲敲打打,木梢飞扬,响声时常惊飞起林中栖息的鸟。老黄做活的时候 ,有一种反老还童的迹象,平日里略显僵化生硬的手脚异常灵活撩撇。干活的木马上锯子,刨子,墨斗,月型斧头,弧形刨锉一应俱全。这些工具落在他手里,得心应手,风生水起。眼见到一块一块平整的木料,经过一番磬磬哐哐地敲打,渐渐显露弧形,最后拼接,依次排列,一埻蜂箱次第成型。
淘金山上,土壤沙性,尤其起种生黄柏,杜仲,油茶,前二者皮可入药,后者可以榨油。常见外地商贩驾驶三轮车,在山路上略显吃力的爬坡,车上多半是填满了新收的刚剥下来的生药,远远地可以闻见淡淡的略带腥膻的药味。三轮车排量小,本来噪声大,却因为高山台地上视野空旷,几乎可以忽略,远远观看,反倒像一部生动的默片。地方上常见标注沅陵牌照的小货的,车上载满了杂货。车主一路播放着用电子喇叭录了音的乡话,大声叫卖,颇有地方色彩。
茶树坪常住人口剩十二人,平日里寂静地让人心发慌,除了零星鸡叫狗吠,剩下的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,阳光抖落在大地上的云脚,细碎缓缓地移动,那情形伴随着你自己的心跳。
村中也有几幢新建的二层三层的水泥楼房,绝大多数闲置着,色彩斑斓的外墙瓷砖掩盖着内部没有装修的空虚。业主多是外出打工了。冬天里山寒水瘦,庭院已是枯草迷离把门将军锁着的楼房支撑着主人在村里的自尊,看上去通体气派。岁月不居,春节在即,漂泊异乡的人也许明天回来,也许三年五年,甚至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三、
兰溪:古沅公路的中段是Y镇, Y镇之西南有溪,名兰溪,抑或楠溪。乡间俚语,谐音者多,实则无可佐证。地方多松多竹,草木丰茂,流水清澈 。山泉击打溪底岩石,声脆悦耳,似管弦宫商角徵羽音。然 ,徒步行走,沿溪流而溯源,不见兰草 ,亦鲜有楠木。倒是溪之中流,有数处流水 ,积洼成潭,日映天光闲云,夜照银河星汉。溪旁巨石突兀,岩石上衍生榉木数枝,柯繁叶茂,状如华盖。世间万物,名可名者,非名;道可道者,非道。《杂阿含经》卷四十七说: 此有则彼有,此生则彼生。 此无则彼无,此灭则彼灭。故非个中机缘者,难解真意也。
蓝莓山庄主人早年商海搏击,有成后返乡创业,沿山垦荒,依坡拓地,遍植蓝莓,多达百十千亩。得益厚土好水,数年间蓝莓已经根深叶茂,果实多汁,质地上乘,遂成致富一方的产业。产业延伸,为方便游客采择蓝莓,复又临溪择地,建休闲农家小院一处,名蓝莓山庄。昔人有诗云:江流天地外,人事无穷已。兰溪,本来茫茫大地之上的毫末涓流,因蓝莓产业声名渐长,蓝莓山庄亦成休闲之地。地名因物产而传者,或巧合,或机缘,或一方水土之本来特质,不过待时而动而已,这不亦俨然暗合生灭有无的佛家道理吗。
公元2020年,岁在庚子,时令仲夏。恰逢公职人员轮休假,蓝莓山庄开园采择在即。山庄一时,客人接蝩,胜友高朋满座。远亲近邻结伴 ,家人少长聚会同乐,徒步山水。天涯海角,情若比邻,千里驱车者,趁兴而来兴尽而归。地方处于古丈沅陵交界,有一条旧时官道沿庄前溪流岸边而过,青石路面宽三尺有余,依然保持完好,已成为地方登山徒步的常备路线。其间古木参天 ,疏影横斜,满地阴凉,常有行人,或树下小憩,或迎风长啸,或行歌于途,皆似有胸中块垒也。
蓝莓山庄位于谷地 ,溪边野生芭蕉叶片粗阔,蕉叶清新,时有夏蝉蜷缩叶底放声高歌,与山间百虫对答应和。山庄不远处有口长满青苔的老井 ,向晚波生,泉水甘甜,路人携带水器,汲水自来自去,带回家里方便煮茶。溪谷流水清浅,夏日凉风自涧底自然而生,溪里有小鱼小蟹,洗澡退凉,顺手捕捞也是乐趣。如若傍晚,夜幕星河,蛙声四起,凝神静坐,思接千载,方知古人所谓“不出户,知天下; 不窥牖,见天道。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是以圣人不行而知,不见而明,不为而成”者,实不相欺也。
再好的时代,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件叫人愁闷的事儿。就算眼下没有,也备不住会有点别人的故事传到耳边,听着叫人唉声叹气。苏东坡说此事古难全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!他又说: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这样的话,再过千年也是一样有道理啊!复又念及古人所谓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的话。虽然我不敢有文章流传千古与不朽的好梦,但这些文字也是我辈同游者感同身受的真实记录。于是,记录下来,做个纪念。
四、
酒乡:“这地方山好多,城好小。”凡是初来乍到小城的朋友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这样的感叹。地方产好茶,无论工艺材质还是口感都绝妙得很。茶本是富贵闲人的奢侈品,但到了这个地方,它更像是酒的一个补充,少了些高档商品的超拔,多了些烟火气息。茶可以让时光缓慢下来,让喝酒的人在微醺的酒后再来一次有效延缓,感觉像一个永远在表达主观设想的情态动词。
客居者对这个地方生活有过生动的比喻。来这地方,一切就进入了慢镜头播放格式。想想也是,街道奇窄,车辆只能小心翼翼的行驶,人行道断断续续,错落不平,步行人慢慢悠悠地动。早年这地方流行一款载客的三轮车,当地人干脆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着慢慢游,即顺口又形象生动。地方多雨,一经进入雨季,雨就是一任悠悠扬扬的落,有雪,雪花也是缓缓悠悠的下。喝酒是让生活慢下来的一个理由。生活一经有了酒,快乐和烦恼也就慢下来,保持与天地时节的节奏和谐,于是一切都慢了下来。
清人吴任臣编撰的《十国春秋》中有一句“酒有别肠,不必长大”的话。意思是说酒量的大小与身体的高矮胖瘦不必成正比例,壮健者未必能饮,瘦小者未必就不能喝。显然,我是属于瘦弱者,刚开始喝酒完全是因为未必我就不能喝这份心理作怪。这些年喝酒实践证明,酒量确实可以慢慢提升,但终究还是很有极限。我的酒量不大,而且状态也不稳定,感觉我喝酒的状态,对酒的品质,喝酒的环境,喝酒的心情,同和喝酒的人都有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关系。状态不佳的情况下,一杯酒也足够让我反胃,状态好的时候,也会喝一斤多不醉。记得有一次,我的一位朋友,是我的领导,又兼业内同好者。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,那天相约小酌。席上总共三个人,其中一位做茶企的朋友滴酒不沾,只有我同这位伙计兼兄弟的朋友举杯,那天我们各自喝了三瓶半的瓦罐清酒,一瓶四两四包装,我们各自喝了一斤六两的酒。要说那次酒后的状态也不过是“花看半开,酒饮微醺”,这是最令人低徊的喝酒境界。不过,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状态,感觉有点像突然抽考试又特别顺畅的那种快感。
早年,我在一处乡镇工作过,那地方偏远且与邻县交界,背山临溪,风景如绘,溪水中多野生的鱼类,山上飞禽走兽不少。运气好说不定会遇见赶巧路过的白翎灰翅的大雁。这种地方在很多大都市成功人士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,可以养马劈柴,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地方。乡村唯一的缺陷就是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背景,既没有古迹耐人寻味,也没有适当的娱乐。那村镇附近有一处山,名诸天山,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古石庙,风景绝好,荒草凄迷,古庙废址上紫藤壮硕而茂密,茎干弯曲盘旋,状态奇特。有一段时间,我时常爬上山顶,看山听风,单一的地方再好久了也会腻烦,我又苦于不擅长棋牌和赌博之术,于是呼朋聚饮,喜好热闹渐渐成习惯。
九十年代,全民体育运动的热潮余波尚在,而体育运动中对我们教师而言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篮球赛。门槛低,众人参与。我们时常以学校与学校之间篮球比赛为幌子,实际心里所想的都是为了聚餐饮酒时候的开心。有时且结伙远征,近则沅陵,保靖,远则张家界、怀化。同好同游的人多年轻,喝酒从不自谦抑制,高自期许,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。
一日,我兄长出公差来我所在小镇,在宴席上看到我和同事们豪饮的盛况大吃一惊。大哥也是很能喝酒的人,见了我当时的情况,也暗暗担心。过后不久,他在一次家庭集会时候给我说:“看你们喝酒的样子,就知道乡镇不宜久居,还是到县城来吧!”我不久就到县城一所学校去了。现在回想当年酗酒,更像是借酒谴怀吧。
其实,无论城里还是乡下,都生活着许多或快乐或悲伤的饮酒者。他们醉或微醉的情态更加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。小城里有一条夜市街,专制铁板烧。这也构成了小城夜生活的一道风景。夜市每晚营业到凌晨,仄仄的街道,简陋的临时摊位上,客人很多,一桌紧挨一桌,地上一堆酒瓶紧挨一堆酒瓶。铁板烧是古丈县特色菜,颇有滋味。尤其是板筋油拌酸萝卜丝,炒制的人待板筋油微微酥焦,将切成绒状半干的腌制萝卜丝合上大蒜条,快速翻炒后,马上关闭火门,低火焙烤即成。这东西口味不错,十分下酒。
夜晚,小城的街或路边可以时常磕碰见酩酊大醉的人,碰上谁谁,也不管认识不认识,先握手,再次握手。口中必称你为领导,领导辛苦了,感谢领导等等。有一次,我和一位朋友碰了这样的一位酒癫子。他紧握朋友的手,口称领导再三感谢,就是不肯松手。我后来感觉如此耗下去不是事,就急中生智说,领导很忙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这仁兄立刻松手,客气道别。还有一次,我路过夜市一条街,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,醉眼惺忪拦着我反复追问,你知道我是哪个吗?间或,他,再次问,你知道我是哪个吗?我想以我对小城里的好酒者们的理解,这位仁兄是不可能发出休谟似的哲学三问了。显然,他喝醉了,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。
中国多次出现过禁止饮酒的法律。秦末,项梁和项羽叔侄就是因为私自造酒聚饮而跑路的。汉朝的萧何造律,明文规定“三人以上无故群饮,罚金四两。”但多是形同虚设。1920年美国颁布过禁酒法律,执行效果更加如同儿戏,十几年后自行取消。由此可见,酒这个东西,也是民之所好,不是行政手段可以强制的。
地方处在边地,民性天生朴拙,忠厚,除了酒醉之际的率性外,其他的时候无一不是谨小慎微的良民。其实,历史上这地方还出产过另一特产,那就是侠客。八十多年前,在沅水支流的河滩上,最后一位侠客田三怒在河边洗马的时候,被仇家袭击,背中十余枪,他倒地假死待刺客近身后,拨出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,击毙二名刺客后,大喊一声气绝身死。
侠者,以武犯禁。如今早已绝迹,只有酒还在。